论《红楼梦》的悲剧精神

美好瞬间 2024-09-28
导读西谚有曰:“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有一千个中国人,就有一千个《红楼梦》。迄今从文学上谈论《红楼梦》最为深刻的,依我看还是鲁迅、王国维和余英时三人。鲁迅称此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

西谚有曰:“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有一千个中国人,就有一千个《红楼梦》。迄今从文学上谈论《红楼梦》最为深刻的,依我看还是鲁迅、王国维和余英时三人。鲁迅称此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又说:“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罣碍。”王国维将《红楼梦》看成是一部存在的悲剧,这悲剧不是政治的、民族的,历史的,而是哲学的、宇宙的、文学的,是由人与人的关系构成的悲剧,皆无所逃于其间。余英时将《红楼梦》的世界划分成两个世界,而大观园纯粹是作者虚构的理想世界。这个理想世界与混浊现实的冲突构成了的主题,并最终被现实世界的黑暗所吞没。即使今天,如何看待这部,仍然是见仁见智。“不敢妄谈《红楼梦》,只怕难解其中味。”我认为,《红楼梦》的悲剧精神,与希腊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俄狄蒲斯王》具有同样震撼人心的力量。

论《红楼梦》的悲剧精神

《红楼梦》的主题,描写的是“四大家族”的兴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描写的虽然是一个贵族世家的日常生活场景,这里很少有大起大落的发生在刹那间的生死毁灭。但是却有着经常不断的、十分隐秘的折磨。一切都发生在极其平常的生活琐事之中。你的心在哭,人们却以为你在快活的笑;你坐立不安,寻寻觅觅,人们却以为你是无事瞎忙;你稍稍越出了常轨,人们就忙不迭的过来规劝你、劝导你,把你重新纳入正轨。这是一种缓慢的被风化、被锈蚀的毁灭,这是一种因其平常,有时连受害者本人也不觉察的毁灭。所以,林黛玉感叹道:“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那一时代的“风刀霜剑”,“一年三百六十日”毫不间断的摧残着人生的精英,思想的花蕾。然而,人们却看惯了,习以为常了,并不觉得悲剧正每时每刻地在身边发生。在那个“游丝软系飘春榭”的大观园里,有谁能象宝黛那样,为这些可怜的“落花”抛洒同情的眼泪呢?面对这样的社会情势,黛玉只能作“无声之泣”,有泪往心里流;宝玉只好着了魔似的把自己的“怪僻”形之于外,来宣泄胸中的阵阵狂澜;而探春则有感于那些乌眼鸡似的亲骨肉,满腔悲愤地诉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的确,笼罩着整个贾府的,正是这种“说不出来的烦难”,这种挥之不去的,人们几乎呼吸惯了的悲凉之雾。鲁迅曾经说过:“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确多。”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着力表现的就是那些“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

《红楼梦》以封建贵族青年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为中心线索,通过贾、薛等家族由兴到衰的发展历史,深刻地反映了我国十八世纪中叶广阔的社会现实,集中地表现了封建社会种种尖锐复杂的矛盾斗争,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罪恶本质,从而揭示了封建社会必然崩溃的历史趋势。《红楼梦》中的爱情的独特性,首先是由其男女主人公的独特性而决定的。其次具有同以往所有的爱情故事不同的内涵。宝黛爱情悲剧是必然的。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悲剧一方面反映了追求个性自由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与衰朽的封建主义的矛盾,它反映了那个时代最主要的社会问题,是对封建主义的血泪控诉,也是对新的社会理想和生活理想的反映和追求。然而,在曹雪芹的笔下,宝、黛刻骨铭心的绵绵爱恋之情,不仅毫不涉及风月,更无郎才女貌的俗套。即使那复杂细微的感情纠葛,也显示了一种真情至性的境界,在读者心中升出情之美感。

黑格尔称“悲剧是艺术的桂冠。” 打开《红楼梦》长卷,我们可以看出其悲剧性具有三重意义。即从写作题材的表层意义看,全书是通过贾府兴衰过程及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悲剧来写时代悲剧;从写作题材的深层意义看,是通过几个女子的毁灭过程来写文化悲剧;从写作题材的象征意义看,是通过由好到了、由色到空的变迁过程来写人生悲剧。

一、《红楼梦》的时代悲剧

如果说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清王朝思想钳制造成的精神悲剧的话,那么,曹雪芹通过封建贵族世家盛衰的描写,则较全面地表现了清王朝腐朽没落造成的时代悲剧。

荒*,是贾府这个贵族世家衰败的原因之一。一方面,贾府上下的男人大都生活腐败,道德沦丧,荒*在这个贵族世家被视为平常之事。贾珍的公媳**,贾琏的“包二奶”,贾赦对鸳鸯的企图,甚至连王煦凤与侄辈贾蓉也有染,等等这些,正应证了老仆人焦大的那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的养小叔”的话。另一方面,由荒*所引起的人事纠纷、甚至恶毒的残杀,更是不断地动摇着这座封建大厦。虽然也有不少清白的女儿家门努力地在这罪恶的泥潭里挣扎反抗,但最终也都与这腐朽的家族同归于尽,几乎没能有一个落得好下场的。

奢侈,是这个贵族之家衰败的原因之二。且不说那些名目繁多的美器珍玩如何填满这个家族的每个角落,也不说那些精心烹调的美味珍馐如何充塞这个家庭的每个盛筵,单就秦可卿之丧事与贾元春之省亲,那奢华靡费程度就够惊人的了。虽然凤姐、探春等人在最后已感到家庭经济危机的来临,但这时谁也无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了。

“一代不如一代”,更是这个贵族之家的致命伤。贾敬访道,贾赦*乐,贾政的迂腐无能、头脑古板,贾珍、贾琏、贾蓉等纨绔子弟个个沉湎酒色,毫无廉耻,诸如此类,大观园中比比皆是。家族的种种腐朽已无可救药,唯一较有灵性的贾宝玉也只能痛苦地呼吸着这令人窒息的悲凉之雾。而他与封建传统的不相容必然导致宝黛爱情的悲剧结局,在这个时代不容纳他们,他们也不屈从时代的悲剧冲突中,随着腐朽力量的由盛转衰,新生力量也落了个由萌芽到夭折的结局。这是《红楼梦》告诉我们的那个时代的悲剧,概莫能外。

宝黛俩人所共同具有的叛逆性格和生活理想,由于不容于当时的社会,由于他们和封建势力的尖锐冲突导致了这一悲剧,从而写出了这一悲剧的时代深刻性和必然性。宝黛之间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不能不是悲剧,因为在宝黛那个时代,如两人的生活前途是光明的话,就必须不仅找到一块能够容纳自由恋爱和自由婚姻的国土,还要找到能够容纳贾宝玉、林黛玉的生活理想和生活道路的国土,找到一块能够容纳他们叛逆的地方。可是,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这就揭示了宝黛爱情悲剧发展的必然性,揭示出这不是一般的悲剧,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那么大的贾府,上到贾母,下到丫鬟,没有人支持他们的爱情,没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说话。并不是由于简单的门不当户不对,并不是简单地由于自由恋爱触犯了封建婚姻制度,而是在于这一爱情本身所包蕴的反封建色彩为社不容造成了悲剧,这是曹雪芹高出于他的前辈的地方,也是写得更深刻的地方。

爱情这个题材,到了曹雪芹手里,被空前地用社会性的、政治性的内容充实起来、提高起来,从而全面而深刻地对封建社会作出了有力的批判,这是《红楼梦》不同于才子佳人的地方,不同于以前的言情的地方,也就是《红楼梦》为什么如此富于影响和震撼人心的地方。

由此看来,在社会发展的一定阶段,“腐朽”有可能萌发“新生”,却不可能催化“新生”,相反,当“腐朽”势力还相当强大时,还会扼杀“新生”。可以说,《红楼梦》的家庭婚姻生活正是从这一角度折射出时代的悲剧。纵观中国历史,正是在上层社会蔓延的种种腐败现象,抑制了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阻碍了当时国家经济文化的发展和社会进步,以至导致国力的衰微、王朝的没落。从这个意义上说,贾府的悲剧正是时代悲剧的一面镜子。

二、《红楼梦》的文化悲剧

通过作品的深层意义,可以看到《红楼梦》中并非所有悲剧都是恶人作梗或对前途的迷惘。而归根结底是几千年积淀凝固下来的正统文化的深层结构造成的性格悲剧。型的中国传统文化将人推崇到很高的地位,如“天人合一”,但中国传统文化的“重人”意识,并非西方文艺复兴时提出的尊重个人价值和个人的自由发展,而是强调个人对宗族和国家的义务。这种缺乏个性意识的“人学”就难免造成了逆来顺受、自我压缩的人格,造成了不冷不热、不生不死的生存状态。

“木石前盟”与“金玉因缘”的悲剧。《红楼梦》所提供的金玉姻缘和木石前盟的故事框架,其意义要远远超出故事本身。而且,其思辨内容的丰富和深邃,它伸向中国历史,文化、哲思、美感的深处,结晶了几乎全部的精华和缺憾,囊括了几乎全部的欲望和冲突。近年来有的研究者力图透过故事情节的表层进入到精神象征的深层,注目于设置在人物之间的抽象而隐秘的关系。如说薛宝钗的“金”是草“木”之人林黛玉的克星而贾宝玉的“石”有两重性,既可化为土而生木,又可炼而成金,所以有“木石前盟”和“金玉因缘”两种潜在可能性。在林黛玉代表的“木”字和薛宝钗代表的“金”字上,可以检索出中国文化一连串相关的意象及概念:木近水,金近火,阴柔与阳刚,寂寥与活溢,虚无与实有,悲观精神与乐观精神等等,正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对宇宙人生两种不同的本质认识的体现。薛林二人是作为两种对立的审美规范、人格理想和宇宙精神的化身而呈现的,贾宝玉这个人物的意义便是尝试某种取舍的可能性。作为巨大的精神矛盾的负担者,贾宝玉的秉赋虽倾向于林黛玉,实际上是无从选择的。在封建的“礼”教面前,他是渺小的,以他个人的能力是无法与整个封建社会抗衡,也无法与封建的婚姻制度抗衡。

摔不碎的通灵玉,像是隔膜,用“金玉良缘”来芥蒂两颗寻求共同的心灵,却更象是纽带,让二人在激烈的矛盾之后清楚的探测到对方的心意:金玉固然般配,但是真正与玉琢契合一体的,却是那一根穿玉的丝绦。词叹葬花,暮春伤时的眼泪便隐有相思之意;诗会重阳,中秋抒情的吟咏更暗寓离恨别愁。直到宝玉“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的告白,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兆示着大观园的灾祸变迁,也兆示这段玫瑰感的横生变故。这一对在暗夜中相互依偎着的恋人,终于因惊世骇俗的一吻而面临被逐出乐园的惩罚。我们无法知道在永诀之前究竟有没有一次重大的误解而导致的心灵的挫折,但是命运那一把赌气的剪刀,却毫无疑问的将穿玉的穗带剪作了几截。“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命薄?”这泣血的控诉,便是他们最终的咏叹。

贾宝玉是人所共知的主人公,可以说处于全书形象体系的中心地位。金陵十二钗是着力描写的十二个女子,应当说在这个形象体系中占有重要位置。还有为数不少虽则身分低微然而品性不凡的女儿形象令人瞩目。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它将这些可敬可爱、美丽纯洁的女性,囚于那异常黑暗污浊的世界,在给了她们时间、空间、程度上极为有限的自由独立之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些反抗粗暴和亵渎的美蹂躏毁灭。“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女性总悲剧也由此拉开帷幕,公开上演。绛珠仙子终于在“风刀霜剑严相逼”之下“泪尽天亡”,“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杯净土掩风流。”黛玉纯美的灵魂如水晶一样透明素丽,如冰山雪莲一样净洁孤傲,在那黑暗的世间哪里找得到天尽头的芳丘?只能是饮恨而去之时,发出那柔肠寸断之声:“宝玉、宝玉、你好意在言外,岂是一个“愁”字、“恨”字了得!黛玉的毁灭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女性总悲剧中的最强音,它震撼了千万读者的心灵,赢得了世世代代读者们同情的眼泪。史湘云、李纨青春寡居、独守凄凉;善良软弱的迎春被“作践得公府千金似下流”,出嫁一年便香魂一缕含恨而去;妙玉欲洁不曾洁,想空未能空,沦落污泥浊淖;心比天高的晴雯被斥逐羞愤而死,金钏儿跳井而死;惜春、紫鹃落发为尼,自此长伴青灯古佛“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些钟灵毓秀、姹紫嫣红的众女子,一如风流云散、雨打残红,霎时间全都玉殒香消,化作寒烟冷雾。

迎春,很善良,但也很懦弱。从乳母偷她的螺金凤这件事及她的态度就可见出她逆来顺受的性格,这种性格往往使自己对让别人占便宜的容忍度增加,对受别人摆布、控制和欺负的敏感度降低。而且,还往往会纵容与姑息不合理的事情。结果是迎春成了封建包办婚姻的牺牲品,沦为其父贾赦偿还债务的替罪羊,自己的不幸,至死也不觉悟。可见,迎春之不幸,多由于性格。

再看黛玉的悲剧,难道完全是外力与环境造成的?其实不然,人们往往看到她秉承优秀传统而生的一面,却没有看到她深具传统文化性格而死的一面。由于传统文化个性意识的缺乏,在传统文学中往往表现为人的依附性,即一个弱者的主体性往往必须依附在家庭、父母或一个强者身上。在灵魂深处,她已被这种依附性折腾得精疲力竭,她时刻感到失去依附的痛苦、离家的凄凉甚至生的绝望。于是她的病日益加重,以致心力交瘁,在爱情尚未毁灭之前,她的生命却已走到尽头。所以说,黛玉爱情的毁灭,既是无情世道的他毁,也是悲剧性格的自毁。

另一方面,贾宝玉性格中存在软弱的一面。《红楼梦》中睛雯、金钏、黛玉的死,他除了恨的要死怜惜的要死之外,没有真正为避免她们的死而抗争过。正是他的软弱,所以他才能够爱晴雯却不能拒绝袭人的诱惑,爱黛玉却又贪恋宝钗的冰雪肌肤,大家都说曹雪芹以隐语说宝玉,说他的草莽愚顽、不肖无能,在对待爱情这一方面来说,其实也是不无道理。贾宝玉本身所存在的弱点,也成为他们爱情更加难以逃避悲剧结局的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

关于薛宝钗的悲剧,一般认为是一个努力迎合时代的人竟也不为世道所容,所以是社会悲剧。但从文化角度看,她也是封建文化之树上一颗必然的苦果。封建文化要求每个“个体”去做的事最好不要去符合心中的欲望,这样才会获得社会的好评。薛宝钗就是这种自觉不自觉地追求着这种做人理想的其中一个。爱情上、才学上、生活上,宝钗已被封建文化磨去了自己应有的个性锋芒;自己对所爱的人与物不敢有太强烈的追求,而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与事也不敢断然决裂,生命处于一种不生不死的浑沌状态。这种自我压缩使她的生命过早地枯萎了。我们从这一形象的毁灭过程,可以看到封建文化深层意识是如何蚕食人的灵魂与消磨人的个性。曹雪芹这种历史沉郁中的文学的思考,的确是一种民族精神的觉醒。

三、《红楼梦》的人生悲剧

时代悲剧侧重从横断面去解剖当时社会,文化悲剧侧重从纵深处去反思民族的文化,而人生悲剧则是从哲学上去思考生命的本质。曹雪芹所写的《红楼梦》打破了中国古代几乎不思考有关个人的存在等基本哲学问题,这也是《红楼梦》能跨越时空的思想魅力。

“人之生也,与忧俱在。”生命的欢乐往往是在痛苦的追求之中才实现。这种痛苦的程度与知识同步增长。以宝玉为例,开始宝玉并不惧怕生活,而是正视生活,对生活以及自身在生活中具体的存在价值、存在目的还抱着一种较为积极的态度。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现世中,他总是深深感到:不但事物无常,人生易老,就是感情也不能永久保存。于是陷于失望之深渊,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终于抛下一切远离尘嚣,这是他对生命的个体价值与人生理想的沉思后的毅然抉择。人生总是这样,总是不美满,总是有所欠缺,而生命原是要不断地受伤和不断复原,这是概莫能外的悲剧。

宝玉是情痴,黛玉是情种,她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对宝玉的爱是她生命所维系。“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宝玉。正是他秉菩提心,具金刚胆,在那黑暗愚昧、野蛮残忍的时代,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石破天惊地宣布并践行他的“女清男浊”的人生哲学。至于宝、黛、钗之间的感情纠葛,实质上是“追求自由爱情”和“封建婚姻制度”这两股力量的斗争。当人的主观意愿和他的行动所造成的后果不相符合甚或背道而驰时,他往往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和牺牲,这就是悲剧的生活基础。宝玉的自由选择和被迫接受不一致,最终导致了他们爱情的悲惨结局。

从整部作品看,《红楼梦》也笼罩着一层由好到了、由色到空的感伤色彩,这侧重表现在许多曲、词的咏叹之中。如“多情公子空牵连”,“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风流灵巧招人怨”,“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等等,都体现为美的毁灭。人生有如此多的缺陷,当我们超越题材的表层意义来体会时,便会感到这种缺陷的揭示能激发人们更加珍惜时光,执着现世,具有强烈的劝世作用,当然,倘若消极对待的话,就会走向丧失意志,悲观厌世的另一端。作品似乎在告诉人们必须作出正确的选择。话又说回来,在那样一个悲剧的大时代里,作为凡夫俗子的大观园里的儿女们,无论怎样选择,又能有什么好的结局呢?

贾宝玉是《红楼梦》的中心人物,也是作者着力最多、写得较为成功的人物。在他身上既有作者的影子,也寄托了他对人生和现实的反思。

关于他的形象,作者在第三回有过概括而形象的说明;“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在这两首《西江月》词中,作者所赋予贾宝玉最鲜明的性格,就是与当时的社会格格不入的叛逆精神。而在这以后的描写,都无非是这两首词的深化和形象说明。

贾宝玉性格的特点,首先是对于锦衣玉食、安富尊荣生活的不满、厌恶,乃至愤懑。第七回他感慨地说:“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绫罗纱锦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木朽株。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第七十一回,贾宝玉更是愤慨地说:“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拉,就是那个劝,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9)封建贵族的沉闷生活,使他心中充满了孤独、寂寞和哀愁,也刺激了贾宝玉要求摆脱束缚的性格发展,并导致了他在思想和行动上对一系列腐朽的封建制度和教义的怀疑否定。他对八股文深恶痛绝,认为那只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是“诓功名混饭吃的”。贾政督逼他必须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他读了几年,仍大半夹生,“断不能背”。但却对当时的“*词”《牡丹亭》、《西厢记》非常喜爱。他不肯走当时一般贵族子弟所走的“学而优则仕”的“为官为宦”的道路,更不愿同官场人物交际,骂那些热衷功名的人都是些“国贼禄鬼”、“沽名钓誉之徒”;却对封建社会最低层的艺人和奴婢怀着深深的同情和友谊,与出身平民的秦钟、家道贫寒的柳湘莲及艺人蒋玉函称兄道弟,对备受凌辱的丫环们温柔体贴,百般呵护。他对于男尊女卑的观念进行了大胆的挑战,把他的全部热情和理想寄托在那些纯洁的女孩儿身上。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贾宝玉的叛逆性格具有发展上的一贯性、连续性,以及思想上的严肃性和不妥协性。他同姐妹们的亲疏远近,是以思想上的亲疏远近为标准的。第三十二回,他当众宣布:“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吗?要是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这段文字告诉我们,宝玉和湘云、宝钗在思想上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同宝玉真正接近的只有黛玉。所以“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正是由于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是经过长期了解,是稳固地建立在思想同一的基础上的,宝黛之间的爱情才有了近代情爱色彩,而与封建的婚姻格格不入。

就红楼梦而言,作者所要传达的是一种漩涡般的无可逃避也无可挽回的巨大的虚无——对于人生来说虚无意味着渺茫的前途,对于社会国家而言,虚无更意味着终极的塌陷与毁灭。可以说大观园的花团锦簇正是建立在这样一个暗灰色的大背景之上,她的辉煌的存在是为了反证她凄凉的湮灭。这样的深刻洞察往往被浅薄的人斥为消极悲观——殊不知人类精神世界中最鲜艳的花朵,往往在这样最荒凉的土地上盛开,因为这无边无垠的萧索与惨淡,又反而是不屈的人格精神最有力的衬托。宝黛的精神恋爱何以能让无数人伤心泣下——那纤细的生活剪影、日常的吵吵闹闹、平凡的唏嘘切问,那所有的最简单最朴素的关怀和爱恋,为什么能在我们的心扉上敲击出如此沉重的曲调,让眼睛变成不竭的清泉,正是因为雪芹先生在这一幅绚丽画卷的最深处已经设置了空洞而且悲凉的人生底色。

见者真故知者深,由于曹雪芹深刻体验到人世的痛苦和人生之“大哀”,故能将这种痛苦提升到一种人类痛苦的高度加以艺术概括和表现。必须指出,这种悲剧感是不同于儒家的忧患意识的,儒家的忧患意识来源于群体意识中产生出来的责任心和义务感,而曹雪芹更直接的是与庄子的思想相通,他对人生之忧远胜于对家国之忧。因此,这种人生悲剧感也远比屈原、杜甫的“离忧”更具深沉特质、更具普遍的人生内涵。

结 论

综上所述,《红楼梦》是一部空前的也可能会是绝后的伟大悲剧作品。正如大学者王国维所说:“《红楼梦》乃彻头彻尾之悲剧也,悲剧中之悲剧也!”从《红楼梦》的三重悲剧中,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对现实、文化、人生的批判、反思与探索精神。然而他毕竟是生活在封建社会中,与旧的、传统的、落后的东西也还是有丝丝缕缕的联系,于是批判现实与希望中兴,意识中反传统与潜意识中维护传统,出世与入世,便成了对应着三重悲剧的三对矛盾。

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1、作真时真亦,无为有处有还无。

此联在书出两次出现,分别在第一回《甄干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秀》和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是在警幻仙子的“太虚幻境”处。

2、玉在柜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第一回《甄干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秀》中,甄士隐中秋夜邀贾雨村饮酒,雨村在葫芦寺中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对天长叹高吟一联。

3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贾雨村在林如海处做西宾(教黛玉读书),偶至郊外信步,在智通寺门旁见此“破联”。

4、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荣国府

“荣禧堂”联,并注明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手书。”

5、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题于宁国府秦可卿上房内。

6、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宁国府秦可卿卧房内联。

7、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横批“孽海情天”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太虚幻境宫门之联。最让人英雄气短,荡气回肠!

8、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太虚幻境内之联。

9、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机敏动诸宾》,大观园刚刚完工,贾政带领众幕僚并宝玉游园时所作的对联:

10、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宝玉为沁芳亭桥作的联

11、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芹人。

宝玉为有凤来仪(此为宝玉取的名,后被元春改名潇湘馆)作的联

12、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宝玉为“杏林在望”

(宝玉取的名,也曾想过用

“稻香村”,后元春改名”浣葛山庄”,最终因黛玉代宝玉作的诗

句中有: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最终命名“稻香村”)作的联

13、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白照金兰。

某二公(贾政的幕僚,未知其姓名)为“蘅芷清芬”

(宝玉命名,后元春赐名蘅芜苑)作的联

14、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

宝玉为“蘅芜苑”题的联

15、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元春(贵妃)游大观园,正殿气象非凡,作者(曹雪芹)有感而发

16、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洲万国被恩荣。

横批(匾额):“顾恩思义”

第十八回

《林黛玉误剪香囊袋,贾元春归省庆元宵》,此联为元春为大观园正殿题赐的联。

17、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第二十六回

《蘅芜苑设言传密语,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因薛蟠欲寻宝玉,便冒贾政传宝玉,约出园去

一日方归。黛玉担心,便夜探怡红院,恰巧宝钗在此,闹气的小丫头又不给黛玉开门,黛玉就多了心,在门外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18、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黛玉与宝玉闹别扭,便独自葬花,悲悲切切吟出

一段词,宝玉闻之心中难过,便于山坡上大放悲声。

19、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

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挂于藕香榭柱上。

20、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秋爽斋探春房中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

《烟雨图》,左右两边便是颜鲁公的墨迹。

21、肝脑涂地,兆姐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中,悬挂于贾氏宗祠的联,悬挂于贾氏宗祠正门的联,为前翰林掌院王希献所书。

22、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红楼梦评论

曾有一个时期,王国维推崇叔本华,认为叔本华的哲学是康德哲学的进一步发展,他的《红楼梦评论》就是在这个时期写的。这篇论文的第一章泛论美学,这是他第一次提出的美学纲领,这部纲领是在叔本华哲学的影响下提出的。《人间词话》是他第二次提出的美学纲领。

王国维用尼的说法,认为“生活之本质”是“欲”,有欲则常有所求,常有所求则常感不足,常感不足则常感苦痛。他说:“人生之所欲既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他接着又说:“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苦痛相关系。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惧,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而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

他又接着说:“然此物既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

这几段话说出了艺术的本质和艺术家的作用,这是王国维的第一个美学纲领的要点。

这篇论文的第二章转入了《红楼梦》的本题。王国维指出,《红楼梦》一书的主旨在于说明“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他引《红楼梦》第一百一十七回贾宝玉经和尚的“点化”而放弃了他的宝玉,这个宝玉就是他的生活之欲。王国维认为,贾宝玉放弃了他的生活之欲,这就从根本上解决他一生中所有的问题,解脱了他一生中所受的束缚。这是人生的惟一的解脱之道。出家和自杀都不能使人生得到解脱。但是,贾宝玉实际上是怎样从生活之欲解脱出来的呢?还是出家。

论文的第三章认为,《红楼梦》的美学价值在于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他说:“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若《红楼梦》正第三种之悲剧也。”所以“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红楼梦》一书的美学价值就在于其所写的是悲剧中的悲剧。

王国维自述说,他作《红楼梦评论》,“其立论虽全在叔(本华)氏之立脚地,然于第四章内已提出绝大之疑问,旋悟叔氏之说半出于其主观的气质,而无关于客观的知识”。因此他又“复返而读康德之书”。(《静安文集·自序》)

这个大疑问是什么呢?叔本华认为,人生的根源是由于“生活之意志”,人生的主要内容是“苦痛”,是忧患。人类对于忧患尤为敏感,所以人类对于解脱的要求也最为迫切。忧患和解脱是互相对待的,天堂和地狱也是互相对待的。王国维说:“今使人日日居忧患,言忧患,而无希求解脱之勇气,则天国与地狱彼两失之。”

怎样解脱呢?王国维说:“由叔氏之哲学说,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绝意志之说,非一切人类及万物各拒绝其生活之意志,则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绝。何则?生活之意志之存于我者,不过其一最小部分,而其大部分之存于一切人类及万物者,皆与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别,仅由于吾人知力之形式。故离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观之,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则拒绝吾一人之意志,而妹姝自悦曰解脱,是何异于决蹄涔之水而注之沟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哉?佛之言曰,若不度尽众生,誓不成佛。其言犹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观之,此岂徒能之而不欲哉?将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华之言一人之解脱,而未言世界之解脱,实与其意志同一之说不能两立者也。叔氏于无意识中亦触此疑问。”

这就是说,人类和一切其它生物是一个总的“生活之意志”的表现,一个人拒绝其“生活之意志”,并不等于一切生物都拒绝其“生活之意志”,而且后者是不可能的。

这是第一个疑问,还有第二个疑问。王国维说:“夫世界有限而生人无穷,以无穷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内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义之理想之所不许也,故由生生主义之理想,则欲使世界生活之量达于极大限,则生活之度不得不达于极小限。盖度与量二者,实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福祉者,亦仅归于学者之梦想而已。”这是说人类的数量的增多,和生活资料的增长是不相适应的,所谓各得其所也是不可能的。

回到《红楼梦》本书,王国维说:“吾人之畏无也,与小儿之畏暗黑何以异?自已解脱者观之,安知解脱之后,山川之美,日月之华,不有过于今日之世界者乎?读‘飞鸟各投林’之曲,所谓‘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者,有欤?无欤?吾人且勿问,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观之,彼诚有味乎其言之也”。

为什么“有味”呢?王国维认为,作为一个艺术创作,《红楼梦》对于现在这样的人类才有意义。他说:“美术之价值,对现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绝对的价值也。其材料取诸人生,其理想亦视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趋于其反对之方面。如此之美术,惟于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价值耳。今设有人焉,自无始以来,无生死,无苦乐,无人世之窒碍,而唯有永远之知识,则吾人所宝为无上之美术,自彼视之,不过蛩鸣蝉噪而已。何则?美术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所未尝经验故也。又设有人焉,备尝人世之苦痛,而已入于解脱之域,则美术之于彼也,亦无价值。何则?美术之价值,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彼既无生活之欲矣,而复进之以美术,是犹馈壮夫以药石,多见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于美术之存亡,固自可不必问也。”

这是说王国维对于叔本华的哲学虽然有很大的疑问,但对《红楼梦》没有疑问。也可以说,他对于《红楼梦》做了更高的评价,因为他认为作为一个艺术创作,它对于像现在这样的人类最有意义。

王国维在这篇论文的第一章提出了一个以叔本华哲学为基础的美学纲领。他既然对于叔本华哲学有了很大的疑问,这个美学纲领就不适用了,所以他又提出了第二个美学纲领,那就是《人间词话》。这是王国维的美学思想的一个重要发展。在这个发展的过程中有什么线索可寻?有什么转折点可见?王国维的这篇论文中还有第五章,题为《余论》。虽然说是余论,但实际上是一段很重要的正文,因为他回答了上面所说的问题。

这个余论提出了两个重大美学原则。王国维说:“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譬诸副墨之子,洛诵之孙,亦随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岂不远哉?”有些红学家推测贾宝玉本人是谁,有人说是曹雪芹本人,有人说是纳兰性德,王国维认为这都是毫无意义的争论。

第二个原则是,艺术作品的内容主要是出于先天。他说:“夫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此西洋美学上至大之问题。”然后他引叔本华的话回答这个问题:“美之知识,断非自经验的得之,即非后天的,而常为先天的。即不然,亦必其一部分常为先天的也。……真正之美术家,其认识之也,极其明速之度,而其表出之也,胜乎自然之为。此由吾人之自身,即意志,而于此所判断及发见者,乃意志于最高级之完全之客观化也。唯如是,吾人斯得有美之预想。而在真正之天才,于美之预想外,更伴以非常之巧力。彼于特别之物中,认全体之理念,遂解自然之嗫嚅之言语而代言之,即以自然所百计而不能产出之美,现之于绘画及雕刻中,而若语自然曰:此即汝之所欲言而不得者也。苟有判断之能力者,必将应之曰:是。……此美之预想,乃自先天中所知者,即理想的也。比其现于美术也,则为实际的。”这就是说,最高的艺术作品能写出自然所不能完成的东西,概括地说,最高的艺术作品是出于自然,高于自然。

王国维的两个美学纲领是相衔接的,他在上面的引文中提到理念,这是柏拉图哲学中的一个中心思想。照这段引文看起来,王国维是从叔本华上接柏拉图。

王国维自己说,他在对于叔本华哲学有重大疑问之后,又回到了康德,他在回到康德之后有什么哲学研究的成果,他没有写出来。在《人间词话》中,他从叔本华上窥柏拉图,倒是相当明显的。这是他的两个美学纲领的转折点,也是他的美学思想的发展线索。

红楼梦的哲学解读

红楼梦评论

王国维

第一章 人生及美术之概观

《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

生。”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夫生者之所欲,忧患与劳苦者,

之所恶也。然则讵不欲其所恶而恶其所欲欤?将其所恶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

欲者终非可欲之物欤?人有生矣,则思所以奉其生。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寒而欲

衣,露处而欲宫室,此皆所以维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则数十年,多则

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为不足,于是于数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进

而图永远之生活,时则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进而育子女矣,则有保抱扶持饮食

教诲之责,婚嫁之务。百年之间,早作而夕思,穷老而不知所终。问有出于此保存

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百年之后,观吾人之成绩,其有逾于此保存

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又知侵害自己及种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

也,于是相集而成一群,相约束而立一国,择其贤且智者以为之君,为之立法律以

治之,建学校以教之,为之警察以防内奸,为之陆海军以御外患,使各遂其生

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为也。夫人之于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

用力如此其勤也,设计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欤?吾人之忧患劳苦,

固亦有所以偿之者欤?则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质熟思而审考之也。

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

痛是也。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伯,一欲既终,他

欲随之,故究竟之慰籍,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倦

厌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否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故人生者如钟表之

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夫倦厌固可视为苦痛之一种,有能除去此二者,

吾人谓之曰快乐。然当其求快乐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

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故苦痛而无回复之快乐者有之

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与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

而减。何则?文化愈进,其知识弥广,其所欲弥多,又其感苦痛亦弥甚故也。然则

人生之所欲既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

者一而已矣。

吾人生活之性质既如斯矣,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

吾人之利害相关系。就其实而言之,则知识者固生于此欲,而示此欲以我与外界之

关系,使之趋利而避害者也。常人之知识,止知我与物之关系,易言以明之。止知

物之与我相关系者,而于此物中又不过知其与我相关系之部份而已。及人知渐进,

于是始知欲,知此物与我之关系,不可不研究此物与彼物之关系。知愈大者,其研

究逾远焉。自是而生各种之科学,如欲知空间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空

间全体之关系,于是几何学兴焉(按西洋几何学Geometry之本义系量地之意,可知

古代视为应用之科学,而不视为纯粹之科学也。)欲知力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

不可不知力之全体之关系,于是力学兴焉。吾人既知一物之全体之关系,又知此物

与彼物之全体之关系,而立一法则焉,以应用之于是物之现于吾前者,其与我之关

系及其与他物之关系,粲然陈于目前而无所遁,夫然后吾人得以利用此物,有其利

而无其害,以使吾人生活之欲增进于无穷。此科学之功效也。故科学上之成功,虽

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

之欲之上无以异。然则吾人理论与实际之二方面,皆此生活之欲之结果也。

由是观之,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苦

痛相关系。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

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

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着于故乡之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

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

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

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夫自然界之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

系,纵非直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大自

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上也。岂独自然界而已,

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既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

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观于自然

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

害之外。是故观物无方,因人而变。濠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罟;

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无所住,则虽殉财

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干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韦偃之松而观思

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

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而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

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

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

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

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

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至于地

狱变相之图,决斗垂死之像,庐江小吏之诗,雁门尚书之曲,其人故氓庶之所共怜,

其遇虽戾夫为之流涕,讵有子颓乐祸之心,宁无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观之不厌。

千复格代之诗曰:

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l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此之谓也。此即所谓壮美

之情,而其快乐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

至美术中之与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

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

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米巨)(米女)(注)蜜饵,《招魂》《启》《发》之所陈,玉体

横陈,周(日方)、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

伶元之传飞燕,杨慎之赝《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

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

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

世之苦痛,是犹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

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

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

今既述人生与美术之概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标准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

诗歌戏曲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曰《红楼

梦》。

第二章 《红楼梦》之精神

裒伽尔之诗曰:

Ye wise men, 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 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 lofty wisdom say

What h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 how, when,

And why it hened thus.

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既深且(足齐)。粲粲生物,罔不匹

俦。各啮阙齿,而相阙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

嗟汝哲人,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余其故。自何

时始,来自何处?

(译文)

裒伽尔之问题,所有之问题,而未解决之大问题也。人有恒言曰:饮

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即死,一日不再食则饥。若男女之欲,则于

一人之生活上宁有害无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之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壮以后,其过

半之光阴,过半之事业,所所勤动者为何事?汉之成哀,曷为而丧其生?殷辛

周幽,曷为而亡其国?励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后唐庄宗,曷为而不善其终?且人生

苟为数十年之生活计,则其维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为而其忧劳之度倍蓰而未有已?

《记》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苟能解此问题,则于人生之知识思过半矣。

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岂不可哀也欤!其自哲学上解此问题者,则二千年间仅有

叔本华之“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耳。诗歌之描写此事者,通古今东西,殆不

能悉数,然能解决之者鲜矣。《红楼梦》一书非徒提出此问题,又解决之者也。彼

于开卷即下男女之爱之神话的解释。其叙此书之主人公贾宝玉之来历曰:

却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

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

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

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得入选,遂自怨自艾,

日夜悲哀。(第一回)

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

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夫顽钝者既不幸而为此石矣,又幸而不见用,则

何不游于广莫之野,无何有之乡,以自适其适,而必欲入此忧患劳苦之世界?不可

谓非此石之大误也。由此一念之误,而遂造出十九年之历史与百二十回之事实,与

茫茫大士渺渺何与。又于第百十七回中述宝玉与和尚之谈论曰:

“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

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

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和尚笑道:“你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

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

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

那僧笑道:“早该还我了。”

所谓自己的底里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误,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一

闻和尚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绝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

有还玉之言。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携入红尘者非彼二人之所

为,顽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顽石自己而已。此岂独宝玉一人然

哉?人类之堕落与解脱,亦视其意志而已。而此生活之意志其于永远之生活,比个

人之生活为尤切。易言以明之,则男女之欲尤强于饮食之欲。何则?前者无尽的,

后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后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说生活之于痛苦,二

者一而非二,而苦痛之度与主张生活之欲之度为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尤倍蓰于后

者之痛。而《红楼梦》一书,实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

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

活之无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无生之域。当其终也,垣干虽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

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满于现在之生活而求主张之于异日,则死于此者

固不得不复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将与生活之欲而无穷。故金钏之堕井也,司棋之

触墙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

欲者其特别之生活,而对生活之为物则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书中真正解脱仅贾宝

玉、惜春、紫鹃三人耳。而柳湘莲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钏。

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则虽出世而无与于解脱;苟无此欲,则自杀亦未始非解脱之

一者也。如鸳鸯之死,彼故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则惜春、紫鹃之事,固亦其所

优为者也。

而解脱之中,又自有二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

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

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苦痛之阅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识。唯非

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

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然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

抗,而生种种之幻影,所谓恶魔者,不过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脱,

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

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变其

气质而超出乎苦乐之外,举昔之所执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

而铸其解脱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此通

常之人解脱之状态也。前者之解脱,如惜春、紫鹃,后者之解脱如宝玉。前者之解

脱,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脱,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教

的,后者美术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故文学的也,诗歌

的也,的也。此《红楼梦》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鹃而为贾宝玉者也。

呜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过,即以生活之苦痛罚之,此

即宇宙之永远的正义也。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

痛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亻齐)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

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夫欧洲近世之文学中,所以推格代之

《法斯德》为第一者,以其描写博士法斯德之苦痛及其解脱之途径最为精切故也。

若《红楼梦》之写宝玉,又岂有以异于彼乎!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

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月去)(筐中王换为夹)》之篇而作焚

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则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渐决。然尚屡失于宝

钗,几败于五儿,屡蹶屡振,而终获最后之胜利。读者观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

之事实,其解脱之行程,精进之历史,明了精切何如哉!且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

苦痛;宝玉之苦痛,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为独深,而其希救济也

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发挥之,我辈之读此书者,宜如何表满足感谢之意哉!而

吾人于作者之姓名,尚有未确实之知识,岂徒吾(亻齐)寡学之羞,亦足以见二百余

年来,吾人之祖先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谁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

自署其名?此可知此书之精神,大背于吾国人之性质,及吾人之沉溺于生活之欲,

而乏美术之知识有如此也。然则予之为此论,亦自知有罪也矣。

第三章 《红楼梦》之美学上之精神

如上章之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

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

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长生殿》之重圆,其最着之一

例也。《西厢记》之以惊梦终也,未成之作也,此书若成,吾乌知其不为《续西厢》

之浅陋也?有《水浒传》矣,曷为而又有《荡寇志》?有《桃花扇》矣,曷为而又

有《南桃花扇》?有《红楼梦》矣,彼《红楼复梦》《补红楼梦》《续红楼梦》者

曷为而作也?又曷为而有反对《红楼梦》之《儿女英雄传》?故吾国之文学中,其

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真

解脱也。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

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注1)之中所索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

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

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

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

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即存乎

此。彼《南桃花扇》《红楼复梦》等,正代表吾国人乐天之精神者也。

《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其大宗旨如上章所述,

读者既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计外,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系者,无不与

苦痛相终始。以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等,若藐姑射神人,(繁体琼字去掉王旁)

乎不可及矣,夫此数人者,曷尝无生活之欲,曷尝无苦痛,而书中既不及写其生活

之欲,则其苦痛自不得而写之,足以见二者如骖之靳,而永远的正义无往不逞其权

力也。又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说诗歌的正义,善人必令其终,

而恶人必离其罚,此亦吾国戏剧之特质也。《红楼梦》则不然。赵姨、凤姊之

死,非鬼神之罚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纨之受封,彼于《红楼梦》十四曲中

固已明说之曰: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

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

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

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第五回)

此足以知其非诗歌的正义,而既有世界人生以上,无非永远的正义之所统辖也,故

曰《红搂梦》一书,彻头彻尾的悲剧也。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

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

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

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

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

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

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忄栗)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

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

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

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

三种之悲剧也。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贾母爱宝钗之婉囗而惩黛玉之孤僻,又

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

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

风压东风”之语,(第八十一回)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宝玉之

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

哉!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

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

《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

由此之故,此书中壮美之部分较多于优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质殆绝焉。作者

于开卷即申明之曰: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

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滥。在

作者不过欲写出自己两首情诗艳赋来,故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

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此又上节所言之一证。)

兹举其最壮美者之一例,即宝玉与黛玉最后之相见一节曰:

那黛玉听着傻大姐说宝玉娶宝钗的话,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

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自己转身要回

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踏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

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下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脚下愈加

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路。

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

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

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

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答道:“我问问宝玉

去。”……紫鹃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

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

不起来让坐,只瞧着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瞧着宝玉笑。两个

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不推让,只管对着脸呆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王说

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

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呆笑起

来。……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瞧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

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

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

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第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书中随处有之,其动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审美的嗜好者,无人不

经验之也。

《红楼梦》之为悲剧也如此。昔雅里大德勒于《诗论》中谓:悲剧者,所以感

发人之情绪而高上之,殊如恐惧与悲悯之二者,为悲剧中固有之物,由此感发,而

人之精神于焉洗涤,故其目的,学上之目的也。叔本华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

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于悲剧之中又特重第三种,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

脱之不可已。故故美学上最终之目的,与学上最终之目的合。由是《红楼梦》

之美学上之价值,亦与其学上之价值相联络也。

第四章 《红楼梦》之学上之价值

自上章观之,《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其美学上之价值即存乎此。然

使无学上之价值以继之,则其于美术上之价值尚未可知也。今使为宝玉者,于

黛玉既死之后,或感愤而自杀,或放废以终其身,则虽谓此书一无价值可也。何则?

欲达解脱之域者,固不可不尝人世之忧患,然所贵乎忧患者,以其为解脱之手段,

故非重忧患自身之价值也。今使人日日居忧患言忧患,而无希求解脱之勇气,则天

国与地狱彼两失之,其所领之境界,除阴云蔽天沮洳弥望外,固无所获焉。黄仲则

《绮怀》诗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又其卒章曰: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

鞭。

其一例也。《红楼梦》则不然,其精神之存于解脱,如前二章所说,兹固不俟喋喋

也。

然则解脱者,果足为学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观之,夫人知其

不可也。夫宝玉者,固世俗所谓绝父子弃人伦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虚中有今

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类,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为人类之法则,顺之

者安,逆之者危,顺之者存,逆之者亡。于今日之人类中,吾固不能不认普通之道

德之价值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据欤?抑出于盲目的动作,而别

无意义存乎其间欤?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据,则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

谓之绝对的道德可也。然吾人从各方面观之,则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实由吾人类

之祖先一时之误谬。诗人之所悲歌,哲学者之所瞑想,与夫古代诸国民之传说若出

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红楼梦》第一回之神话的解释,亦于无意识中暗示此理,较

之《创世记》所述人类犯罪之历史,尤为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既为鼻祖之误谬

矣,则夫吾人之同胞,凡为此鼻祖之子孙者,苟有一入焉未入解脱之域,则鼻祖之

罪终无时而赎,而一时之误谬反覆至数千万年而未有已也。则夫绝弃人伦如宝玉其

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无所辞其不忠不孝之罪,若开天眼而观入,则彼固可

谓干父之蛊者也。知祖父之误谬,而不忍反覆之以重其罪,顾得谓之不孝哉?然则

宝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说,诚有见乎!所谓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辩护

而已。

然则举世界之人类而尽入于解脱之域,则所谓宇宙者不诚无物也欤?然有无之

说,盖难言之矣,夫以人生之无常,而知识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谓有,非所谓

真有者乎?则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谓无,非所谓真无者乎?即真无矣,

而使吾人自空乏与满足、希望与恐怖之中出,而获永远息肩之所,不犹愈于世之所

谓有者乎!然则吾入之畏无也,与小儿之畏暗黑何以异?自已解脱者观之,安知解

脱之后,山川之美、日月之华,不有过于今日之世界者乎?读“飞鸟各投林”之曲,

所谓“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净”者,有欤?无欤?吾人且勿问,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

观之,彼诚

红楼梦第一回根据石头劝告联系曹雪芹自身命运,谈谈反应了作者怎样的人生思想。。急求啊!!!!!!

红楼梦的哲学解读是:价值的毁灭构成真正的悲剧。

以曹雪芹笔下的金陵十二钗为例,李纨相信理,秦可卿沉醉于情,王熙凤痴迷于权力和财富,薛宝钗关心的是仕途经济,史湘云想把握当下的美好,妙玉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林黛玉执着于纯粹的情感。她们认同不同的价值,选择不同的生活,但所有的这些价值最后都无一例外地落空。《红楼梦》描述的毁灭,针对的不是某一种价值或人生,而是几乎所有的价值和人生。

不是某一个人的毁灭,而是大观园的灰飞烟灭。当然,毁灭之后,作者仍然提供了一个出口,这个出口就是空门。在某种意义上,这个被视为觉悟的出口不过是另一种毁灭。《红楼梦》被视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悲剧作品,原因正在于这种彻底的毁灭。

《红楼梦》的思想内容

《红楼梦》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盛极而衰的时代特征。它所描写的不是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的爱情故事;而是写封建贵族青年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之间的恋爱和婚姻悲剧。的巨大社会意义在于它不是孤立地去描写这个爱情悲剧。而是,以恋爱、婚姻悲剧为中心,写出了当时具有代表性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兴衰。

《红楼梦》以贾府为中心,揭露了封建社会后期的种种黑暗和罪恶,及其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对腐朽的封建统治阶级和行将崩溃的封建制度作了有力的批判,使读者预感到它必然要走向覆灭的命运。同时还通过对贵族叛逆者的歌颂,表达了新的朦胧的理想。

关于红学家研究红楼梦的资料

思想:道家思想(实质是不得志后的消极避世思想);其实我对哲学所知甚少,所以,,恐怕你得自己用专业一点的语句稍微归纳一下了。唔,我只是比较喜欢红楼梦而已,,以下皆为原创: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之如曹雪芹出生富贵,幼年生活极好;之如宝玉,出生豪门,生活优越,厮混在脂粉堆中,环肥燕瘦,尽皆可见,长辈宠爱,外人奉承。

如何不乐?

但不能永远依恃——老皇帝终究要驾崩的,曹家在皇位之争中失势,败落,抄家,曹雪芹也在贫病交加中去世;贾府在皇宫里的依仗,元春,也去世了,贾府也在明争暗斗中“食尽鸟投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王熙凤的依仗,贾母,也总会去世,最后她只能“哭向金陵事更哀”。

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好事多磨?)宝玉双亲健全,家境豪富,但他免不了向往柳湘莲的自由;宝玉得娶宝钗,在外人看来自是美满,但他却心系已故的黛玉;诸大丫鬟在贾府虽然生活优越,但终究要离开大观园;贾府虽好,终会败落;以及作者自己的身世,等等,可以知道,从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作者通过这些,传递的是他自己内心的悲伤失望。难道因为会盛极而衰,会难得十全十美,我们就不要进取了吗?我们就都该看淡风云,都该隐居去了吗?当然不可能,不然社会、人类怎么可能发展!所以我以为,曹雪芹(包括道家的很大一部分)是消极的思想,是避世的思想。

红楼梦中的人物花语和性格是什么

张俊:讲到《红楼梦》的时候,说《红楼梦》的名义很多,因为读者的眼光不一样,就认为《红楼梦》的思想也有冲突。比如说“经学家看见义,道学家看见*,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的是排满,流言家看的是宫闱秘事”。实际上一部作品的主题思想,由于读者的思想感情和他的立场角度不一样,那么就会有不同的看法,所以我觉得看《红楼梦》也是这样,首先我们就说还是应该肯定《红楼梦》是有主体思想的。当时脂砚斋他讲到说《红楼梦》描写的什么呢?他就说作者是要借这个故事来写他心里面的积郁,积郁就是悲愁和苦闷。曹雪芹通过《红楼梦》要把他自己心里边的悲痛的一些事情讲出来,这是比较早的。索隐派它重要的兴趣是考察《红楼梦》它的本质是什么?最流行的一个就是认《红楼梦》里边写的是顺治皇帝和董小宛的故事,顺治皇帝就是贾宝玉,董小宛就是林黛玉,写他们两个的故事。索隐派里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蔡元培先生,蔡元培认为《红楼梦》是政治,里头写的女子就是汉人,男子就是满人。所以他认为《红楼梦》主要是要批判满清王朝的。那么下来就是考证派,考证派认为《红楼梦》就是曹雪芹的自传,写他自己的家世的。

孙玉明:曹雪芹活了四十岁也罢,活了五十岁也罢,咱们知道他的都只是些零零星星、点点滴滴的东西。好多是解不开的谜《红楼梦》又是一部未完的作品,正因为它有魅力,大家要去解这谜,越解谜越多,越有吸引力。许许多多的大学者,都加入红学研究队伍中来,不是说能搞《红楼梦》就能成为大学者,而是他本身有深厚的文学功底、文学修养,他才有《红楼梦》的研究,历史上熟悉的人物像蔡元培先生,胡适之先生、俞平伯先生,到后来的周汝昌先生,冯其庸先生,李希凡先生等等。甚至于说咱们政治领袖的参与,更把这个红学热潮给掀起来,就是说有许许多多《红楼梦》爱好者在,爱好《红楼梦》不是别人能煽呼起来的,我在这儿推销一个产品,我做什么广告,而是《红楼梦》本身具备这样的魅力,为广大的读者所认同,所喜好,所以说红学的形成不是单方面的,原因也不是单一的。《红楼梦》有许多谜,曹雪芹有许多谜,《红楼梦》有这么大的艺术魅力,那么有许多人,就是说作者在前面有一个误导就是说“将真事隐去,用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这种情况下,有好多人,就要去索隐《红楼梦》背后隐去的真事到底是什么,然后就出现了种种说法。

最早可能是乾隆54年出现了“张侯家世说”。实际上最早前面还有一个是纳兰明珠家世说,纳兰明珠大家看二月河的也都知道,就写了他的家史,有的时候是明珠,有的时候是他的儿子纳兰性德。实际上说它隐去的真事,也就是《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

段启明:王国维是功不可没的,他也是第一个用西方的理论来研究《红楼梦》的,他引用的是德国的哲学家叔本华他们的这种哲学观点用来研究中国的《红楼梦》。宿命的、悲观的,这是很了不起的,我们现在要引进西方的理论技术,那王国维那个时候就已经引进得非常成功了,已经拿来了。所以这个著作在《红楼梦》研究当中是功不可没的,那么它里面所讲的问题我的看法它是一个美学角度的评论文章,它虽然讲人生,说《红楼梦》写的就是人生的这种,人生有欲望,欲望不能得到满足就永远是痛苦的,这是他的观点。

《〈红楼梦〉的思想与研究流派》 (全文)

主持人:现场和电视机前的朋友们,大家好。鲁迅先生说呀,自从《红楼梦》诞生以来,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被打破了,肯定了《红楼梦》中国思想史、美学史,文学史和小学史划时代的意义。那么红学研究走过两百年的历程,在红学研究的历史发展过程当中出现了很多的流派。这些流派对于《红楼梦》主题思想的阐释也是不一样的。比如像索隐派、考证派、探佚派,那么能不能请张先生先给我们介绍一下就是红学研究历史上这些不同的流派,它们对《红楼梦》的主题思想是怎么样阐释的。

张俊:讲《红楼梦》的主题思想,我觉得首先应搞清楚一个,就是什么叫主题思想。那么探讨一部作品的主题思想呢,我觉得大概是有这么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呢,就是说这部作品这部,它写了什么内容。第二个层次,就是说作家写这部书的时候,他的创作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写这个书?那么第三个层次,后来的人对这部书是怎么样看的,大概比较麻烦的就是最后一步。因为鲁迅先生讲过这样一段话,可能大家知道,就是讲到《红楼梦》的时候,他就说,说《红楼梦》的名义就是很多,因为读者的眼光不一样,所以就认为《红楼梦》的思想呢,也有冲突。比如说“经学家看见义,道学家看见*,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的是排满,流言家看的是宫闱秘事”。实际上一部作品的主题思想,由于读者的思想感情和他的立场角度不一样,那么就会有不同的看法,所以我觉得看《红楼梦》也是这样,首先我们就说还是应该肯定《红楼梦》是有主体思想的。大概最早的没有《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当时没有这样一个概念,就是认为《红楼梦》它写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写呢?是谁呢?就是脂砚斋,这个大家都知道,当然脂砚斋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看法不一样。

那么当时脂砚斋他讲到说《红楼梦》描写的什么呢,大家可以看到《红楼梦》的第一回脂砚斋有个批,这个批语是写在第一回,写了一个 “绛珠仙草,神瑛侍者”的故事。那么写了以后,脂砚斋这儿有个批,他就说作者是要借这个故事来写他心里面的积郁,积郁就是悲愁和苦闷。那么曹雪芹通过《红楼梦》要把他自己心里边的悲痛的一些事情讲出来。这是比较早的,那么下来就是评点派,评点派代表人物是两个,一个大家也看到的就是所谓的护花主人,就是王希廉。那么王希廉他在评批里边有这么一句话,意思是说曹雪芹为什么要写《红楼梦》,就是感叹家世的盛衰。这是评点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还有一个叫做张新之,就是太平闲人,那么他认为《红楼梦》的主题思想是讽刺家庭教育的失败。那么后来就是索隐派,索隐派它重要的兴趣是考察《红楼梦》它的本质是什么,这个大家也知道,最流行的一个就是认为《红楼梦》里边写的是顺治皇帝和董小宛的故事,顺治皇帝就是贾宝玉,董小宛就是林黛玉,写他们两个的故事。这是说他写这样一个故事,索隐派里头其实最有代表性的呢,那么就是蔡元培先生,蔡元培认为《红楼梦》是政治,那么就说里头写的女子就是汉人,男子就是满人。所以他认为《红楼梦》主要是要批判满清王朝的,那么下来就是考证派,考证派认为《红楼梦》就是曹雪芹的自传,写他自己的家世的,当然解放以后,那么又有一些新的一些意见。

主持人:看段先生有没有补充的。

段启明:《红楼梦》大家是非常喜欢的,很有兴趣了,其实关于《红楼梦》的研究,刚才张先生所叙述的那个情况,这之间这几种流派,事实上是一直贯穿下来的。但是有一些是并行的,但是有一些呢,它是有所侧重的,比如说1921年胡适发表了《〈红楼梦〉考证》以后,那么好像考证派比较的占上风,为主体,为主线。但是其实这个时候的的评点派和索隐派都还存在的,所以它这几种是互相交错在一起的,而这里面每一派的里面其实情况也不一样的。我们常常讲,比如考证派吧,往往说是胡适先生是开山者,而且往往也把俞平伯先生提到这里面来,但是事实上呢,现在有人就指出,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和余平伯的《〈红楼梦〉考证》是不一样的,胡适先生对于《红楼梦》的考证,他更着重于史学的,就是说把《红楼梦》的作者,《红楼梦》的版本,放在一定的历史时期里面去考证,通过历史,通过史料来对它进行考证,当然这方面胡先生取得很大的成就了,而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辩》或者《〈红楼梦〉研究》这个著作为代表的。他的考证呢,更着重于对于《红楼梦》作品本身,所以有人称做这是文学的考证,那么文学的考证呢,事实上跟后来兴起的批评,其实它这里边有很多是相融的,文学的考证和的批评它是相融的,所以这里边的关系很有意思的,仔细来分辨的话,有很多值得思考的。

主持人:咱们挑出一派来剖析一下,好像孙先生对索隐派它的内核很在行,请孙先生讲一讲索隐派对《红楼梦》主题思想是怎么样的一种看法。

孙玉明:也不能说我很内行,只是说编过这样一套丛书,《红楼梦》之所以形成为一门学问、专学,并不仅仅它有谜,首先是《红楼梦》本身所具备的文学艺术魅力,吸引了大家,大家关心《红楼梦》了,才去关心它的谜。像我无名无姓,大家不知道,我失踪了、死了、活了,大家不会关心。因为《红楼梦》有这个魅力吸引着大家,所以说大家才要去关心《红楼梦》,也关心《红楼梦》的谜。那么考证越多,发现的史料越多,那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就越多,出现许许多多的矛盾的地方。曹雪芹活了四十岁也罢,活了五十岁也罢,咱们知道他的都只是些零零星星、点点滴滴的东西。所以好多是解不开的谜,《红楼梦》又是一部未完的作品,它也有许多解不开的谜,正因为它有魅力,大家要去解这个谜,越解谜越多,越有吸引力。第二个就是说许许多多的大学者,都加入红学研究队伍中来,不是说能搞《红楼梦》就能成为大学者,而是他本身有深厚的文学功底、文学修养,他才有《红楼梦》的研究。历史上熟悉的人物像蔡元培先生,胡适之先生、俞平伯先生,到后来的周汝昌先生,冯其庸先生,李希凡先生等等,甚至于说咱们政治领袖的参与,更把这个红学热潮给掀起来,这个形成一个什么呢,更重要的是一个群众基础,就是说有许许多多《红楼梦》爱好者在,爱好《红楼梦》不是别人能煽呼起来的,我在这儿推销一个产品,我做什么广告,而是《红楼梦》本身具备这样的魅力,为广大的读者所认同,所喜好,所以说红学的形成不是单方面的,原因也不是单一的。

那么索隐派它作为另一个历史流派,怎么说呢,概念是怎么说的,索隐就是因为第一,《红楼梦》有许多谜,曹雪芹有许多谜,《红楼梦》有这么大的艺术魅力,那么有许多人,就是说作者在前面有一个误导就是说“将真事隐去,用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这种情况下,有好多人,就要去索隐《红楼梦》背后隐去的真事到底是什么,然后就出现了种种说法。

最早可能是乾隆54年出现了“张侯家世说”,就是周春在《阅〈红楼梦〉随笔》里边提出来的,张侯大家比较熟悉,就是看过金庸的《鹿鼎记》里边的有一个张勇,历史上实有其人,当时在平“三藩”之乱的时候,他立过战功。那么往后,实际上最早前面还有一个是纳兰明珠家世说,纳兰明珠大家看二月河的也都知道,就写了他的家史,有的时候是明珠,有的时候是他的儿子纳兰性德。那么还有一说,前一段《宰相刘罗锅》放得很火,说是和珅家世说,等等,实际上说它隐去的真事,也就是《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

所以说,它索解背后隐去的真事,恰恰是中国人传统的习惯上文史不分的概念所造成的,就是说起源于什么,起源于什么时代,现在学术界是有争论的,像张老师、段老师他们专门搞史,都知道这个,有的说起源于史,有的说起源于神话等等,有说是起源于先秦散文。但是呢,看看那个都是翔实的,它真正成熟是从唐开始,开始成熟起来的。但是呢,中国古代也就是说把叫做野史,就是说它是补正史之不足,所以文史不分家的观念,造成了中国人一种观念,就是说是来源于历史,它是写了一段真实的历史,而不是文人在那儿编造的故事,当然编造故事有的是虚空架构,有的是按照生活的真实,来艺术地升华,来写成的,那么就形成了这一流派。

还有一个咱们传统的汉人解经,就是分为古今两大学派,就是今文学家和古文学家。古文学家是依据版本,依据事实来考证这个书的真伪,这一段文字的是非真,那么今文学家的,当时新文学家都是一帮“中央委员”一级的政治家,他要求的是文艺为政治服务,他所以解诗经的时候,就枉加阐释,那么这种传统继承下来到宋代这个时候,王安石他们搞变革的时候呢,解经的时候,都是随意而为。我怎么阐释这个,甚至我可以说,一直发展到咱们建国以后,1949年以后,对《红楼梦》的阐释都有他们共同的性质,就是说我随意而解《红楼梦》。文学艺术研究创作,要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有这样的要求,那么阐释必然是歪的。那么实际上说到考证派,考证派推翻了索隐派的妄言,他注重事实,他从古文学家那儿流变来的,可是当胡适这一派,就是新红学派,把曹家和《红楼梦》里面的甄贾两府等同起来的时候,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只不过是说蔡元培他们这一派,索隐的是明珠家世,什么康熙朝的政治等等,他索隐的是曹雪芹的家世,根本的区别在于混同了文学与生活的界限,混同了文学与历史的界限,《红楼梦》就是一部。

主持人:那我想问张先生,就是近代大学者王国维对于《红楼梦》的评价就是说认为它的主题就是展示人生的痛苦与解脱,《红楼梦》的精神就是解脱精神,那么您如何来评价王国维对《红楼梦》的这种悲剧诠释。

张俊:关于王国维的哲学思想我研究的不太多,他写过一篇就叫做《〈红楼梦〉评论》。那么这一篇文章呢,在当时还是比较重要的,因为他是不同于评点派、索隐派的观点的。我接着刚才孙玉明先生说的,索隐派里边有一种意见,就是认为《红楼梦》里边写的就是明珠家世说。写的就是纳兰性德,纳兰性德在清朝是个有名的词人,那个词写得相当好,那么王国维先生我觉得他的这个观念很重要。他就说《红楼梦》里面写的一些内容,特别是一些诗词的一些思想色彩,那么和纳兰性德。他很年轻的时候,他妻子就去世了,去世以后他写了一系列的词,来悼念他的妻子,有名的像《金缕曲》。那么王国维先生他就认为,《红楼梦》里边的一些感彩和纳兰性德的词是一样的,就是相通的。但是他认为《红楼梦》里面所写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绝对不是纳兰性德和他妻子的那种感情。所以他认为《红楼梦》是中国的一大悲剧,是悲剧里边的悲剧。我觉得《红楼梦》我写的是什么?《红楼梦》写的人生的悲剧、爱情的悲剧、家庭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大概这样一个观点就是今天我们有这样一种意见,这个观点大概最早的可能来自于王国维先生的那个意见,因为王国维先生他是一个文字学家,他是一个古典文献学家,同时他也是一个文艺批评家,所以,他的眼光我觉得比索隐派的那些蔡元培先生,沈瓶庵这些,比他们要高得多。

主持人:我们再来听听段先生对王国维这种悲剧的诠释,您有什么看法。

王国维先生《<红楼梦>评论》这部书很薄,它这书最早写成的时候,1904年,因为他这个书的问世的时间,那比索隐派的那两部代表作品,就是蔡元培和王梦阮比他们那个要早十几年。所以中国的《红楼梦》研究有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就是像王国维这样有理论的有系统的这种评论,应该说是在中国学术史上很有价值的这种评论,给冲淡了。大家所喜欢的、大家所关心的就是贾宝玉到底是谁,贾宝玉是不是顺治皇帝,林黛玉是不是就是董鄂妃。

大概像蔡元培先生他那个《石头记索隐》大概是1917年的时候,其实他比王国维那个已经晚了很多了。但是他这个一出来以后,就把王国维先生非常重要的这部著作就给冲淡了。那么你谈到王国维的这部著作我觉得在中国,它不光是红学史上的一部有标志性的一部理论著作,而且在中国学术史上也是站得住脚的,也是很了不起的。那么就研究《红楼梦》而言呢,他是第一个是有系统地来研究《红楼梦》的学问的。整个《红楼梦》已成为一个学问,它的理论价值得到阐释,这个王国维是功不可没的。另外他也是第一个用西方的理论来研究《红楼梦》的,他引用的是德国的哲学家叔本华他们的这种哲学观点用来研究中国的《红楼梦》,宿命的、悲观的。这是很了不起吧,我们现在要引进西方的理论技术,那王国维那个时候就已经引进得非常成功了,已经拿来了。

所以这个著作在《红楼梦》研究当中是功不可没的,那么它里面所讲的问题我的看法它是一个美学角度的评论文章,它虽然讲人生,说《红楼梦》写的就是人生的这种,人生有欲望,欲望不能得到满足就永远是痛苦的,这是他的观点。人就像钟摆,钟的摆是一样的,摆过来摆过去的话,都是在痛苦欲望之间,不会超出这个。所以他认为他用这个观点解释《红楼梦》,就比如像贾宝玉看到他的未来就是贾雨村贾政第二,他不愿意再走这样同样的路。

贾宝玉越是有欲望,他希望过那样的生活,他希望得到像林黛玉那样的爱情,那么这些又是不能够实现的,所以他就永远在痛苦当中,所以他最后讲到了,贾宝玉最后怎么办呢?出家是一种解脱,人生是永远不能摆脱痛苦的,因为你人生老是有欲望,欲望是不能得到满足的,所以就是永远是痛苦的。那么怎么才能够解脱呢?就像贾宝玉那样,这是他特定的想法。但是我觉得《红楼梦》评论的价值不在于这儿,在于《红楼梦》的美学的批评,美学的鉴赏。他提出来就是中国两部悲剧作品之,一个是《桃花扇》,孔尚任的长篇;另一个就是《红楼梦》,而且他说《红楼梦》是悲剧中的悲剧。这样引进悲剧的理论来研究《红楼梦》,王国维是首功,地位是很高的。

孙玉明:对于王国维先生这边,首创之功不可没,我承认。但是我觉得现在红学界对这篇文章评价非常高,他当时之所以没有引起反响,后继无人的原因:第一是当时咱们的留学生太少,了解欧美的人还太少,那么它引不起反响;第二是他这个文章现在仔细读一读,给我们现在研究界基于用欧美的方法,弗洛伊德、尼的理论来肢解文学作品是一个道理,只不过王国维先生是一个大学者,他驾驭起来游刃有余。就说让你读着非常什么,他纯粹用叔本华的理论来解释人生可以,来解释《红楼梦》不可以,《红楼梦》虽然写的是一部人生的悲剧,但《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那种思想和叔本华是不一样的,叔本华所谓是人生是痛苦的,痛苦来自于欲望。这样解释人生,我觉得有时候行得通,可是《红楼梦》表现的不是这样,《红楼梦》表现的人生是美好的,但人生是美中不足的。人生许许多多的美的东西被毁灭,它又无可奈何,无法挽回这样的一首悲歌。我是这样想的,所谓的是人间倒有许多乐事,只不过是美中不足,好事多磨。这是当时那个石头动了凡心要下凡的时候说的那一番话,在曲子里面也唱到了“叹人生美中不足今方信”,有的版本是“叹人间”,实际上还是一个道理。

通过《红楼梦》的描写,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痛苦烦恼,有许多欢乐欢笑和幸福,大观园里面的描写,许多情节的描写,令人羡慕、令人向往,令人忘忧,忘却痛苦的,可是这些东西恰恰被毁灭了。这由此以人为本、以人为出发点,由此观照到整个自然宇宙。为什么花开了它要凋谢,为什么人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她要老,为什么人有生还有死,为什么还有四季的变化,等等东西。他在探索自然,所以它通过黛玉之口对天发出问苍天这样的话。他是一种无可奈何,所以无可奈何花落去,无可奈何人死去,人老去,无可奈何世界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毁灭了。真善美,是他所赞美的,丑恶是他所谴责的,他在挽留世界的一切,他在哀叹世界的一切。包括贾宝玉的心劳力竭、无可挽回,无可奈何。当然最后论主题思想,从《红楼梦》产生以来,甚至每一部,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流传到今天我们在座的甚至我跟我两位老师,可能都有不同的看法。刚才张老师已经谈到了说《红楼梦》是一部人生的悲剧,我也承认,但是我们关于人生的涵盖的那个内涵又不一样,那么我只是说说我自己的看法来。

张俊:我觉得是这样的,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的观点来看,可能有它的缺陷。但是我觉得我们首先要肯定它首创之功。因为他是研究《红楼梦》里边,段启明先生讲的那个,是第一个把西方的美学观点,引用来评价《红楼梦》的,这一点是应该对它肯定的。至于说它这个里边有些观点,那么今天我们可能不认同,到了今天可能有一些并不见得同意,这是很自然的,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咱们改革开放以后,那么引进一些西方的一些观念,我们研究《红楼梦》。实际就是说在当时的时候,西方有一些文章写得还是很好的,我们看不着。在15年的时候,有一个美国的一个汉学家,《红楼梦》研究家余英时先生,他写了一篇论文,就是《〈红楼梦〉里面的两个世界》,这一篇论文在当时反响很大。他讲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是什么,一个是大观园里面,一个是大观园外。大观园里就是“情”的世界,就是感情的世界,大观园外就是“礼”的世界,礼教统治的世界。

主持人:海外学者比如说像余英时先生,他的《论〈红楼梦〉里面的两个世界》,他们好像很强调大观园的超现实性。所谓的超现实是在贾宝玉的眼里边超现实。就是作为读者来说,作为研究者来说,不能够认为这个是超现实的。它的现实性,最后大观园的被毁灭,才体现了《红楼梦》的这种悲剧美,这种悲剧精神。不知道怎么看。

段启明:这“两个世界”我有点想法,我觉得,我等着孙玉明来批评我呢。我觉得这个大观园是不是能够跟外边的社会分开,它是另一个世界,这个值得研究。余英时先生这个讲法是影响非常之大的,在海内外影响都很大的。因为鲁迅先生曾经讲过一句话,“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受之者,独宝玉而已”。那么它所说的这个“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个“华林”是包括了大观园的,而且从贾宝玉的生活来看,贾宝玉主要生活的是大观园嘛,不是说他跑外面去了,受了种种的挫折或者怎么样,那么他对于人生的感触,他对于人生痛苦的深切的体验,就是在大观园生活所获得的。所以大观园并不是什么理想的地方,更不是说超脱了现实的一个什么理想的地方,它跟《牡丹亭》里边那个梦里面的那个东西,它不是一回事,它是实实在在地写了这么一个生活的环境。而贾宝玉所蒙受的种种人生的这种苦难,对于人生的这种感触,就是在大观园当中生活所得到的,所以它跟外面呢,是有一个围墙,但是就是说这“两个世界”是从什么意义上来讲这两个世界,如果说是把外面的大观园外面的当作是一个现实的充满矛盾、充满痛苦的社会,而大观园里面是一种理想的、是一种欢乐的,那我觉得不太符合这个事实。大观园里面的血泪,它真正感染了贾宝玉,所以贾宝玉对于人生最后取那么决绝的态度,就按现在的120回本子来看吧,它也是毫无反顾地走了,更不用说,到底是曹雪芹的原著最后是“悬崖撒手”,只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他对于这个生活简直是彻底地否定了。所以大观园没有使他得到什么,大观园墙里像墙外一样使他失意。

主持人:孙先生有要批的吗?

孙玉明:恰恰在这个问题上我同意段老师的看法。为什么呢?余英时把《红楼梦》硬性地划为两个世界,恰恰是没有考察一下中国或者戏剧发展的历史。在中国古代封建时代,男女之间的恋情要有一个特定的场所,有的是作家的虚构,有的是来自于现实生活。几个地方,梦里边,代表作《牡丹亭》;妓院里边,从《霍小玉传》、《李娃传》一直到后来的《杜十娘》的故事。再一个在后花园,才子佳人后花园,还有一个,一层关系就是表兄妹,在那个时代,男女到了一定的年龄,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像贾宝玉那样,在内闱厮混,作者要回避年龄,让这些人做许多大事,说出许多大人才能说得出来的人生哲理的话。甚至可以推荐王熙凤这样的一个人去协理宁国府,那么贾宝玉的年龄会太小吗,这时候就淡化它,写成了大人,但要让他在内闱厮混,有跟一帮女孩子在一块儿的条件的时候,就要把他的年龄给缩小。那么大观园实际上也就相当于在《红楼梦》以前的后花园、寺庙、妓院或者梦里边,它给《红楼梦》里边的男女主人公爱情的发生,提供了一个可信的场所。青石板上长不出树苗来,它先给你提供一片沃土,然后再培植这一棵爱情的苗子。那么大观园呢,实际上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而前面我也谈到了,《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我认为是人生的悲剧,是人生、人世间、自然界中一切美好事物被毁灭的悲剧,它通过薛蟠打死人,让宝钗进了北京,通过林黛玉丧母,也把她弄到京,全集中到贾府这个大舞台以后呢,男女主人公所谓的这一干风流冤家就能聚到一块儿来,才演出这一台戏,最后通过元妃省亲搭了一个更大的非常漂亮的一个大舞台,让这些男男女女、少男少女们在这儿来演出这一出人生悲剧。那么大观园很美好,里边的生活非常美的,充满了欢声笑语,但里边也不是没有矛盾的,里边的矛盾很多,到抄检大观园,可以说是一个信号,是第一缕秋风吹来的时候,剩下的就是百花凋谢,万木凋零。那么它前边竭力渲染大观园的美好,渲染人生的美好,恰恰是美好事物渲染到极点的时候,被毁灭的时候,这个时候才让人叹息,比如你走到路上看到一棵野草的时候,你踩它一脚就不会介意,当你看到一朵漂亮的小花的时候,你可能会珍惜它、爱惜它。当你养一盆非常名贵的鲜花的时候,你也会爱惜它,当它一旦没养好,它死去的时候,你这种悲痛才是由衷的。所以说我觉得呢,余英时先生划分这两个世界,是无道理的,他恰恰是搭起一个美好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的一切美好的事物,男女主人公被毁灭,青春的包括爱情的,人生的一切东西被毁灭,大观园里边并不是脱离现实的,两个世界的划分,我觉得是太绝对的。

主持人:那曹雪芹一方面是通过写超凡脱俗的爱情,来唤起人们对个体生命价值的一种神圣感,但是更主要的

对于《红楼梦》悲剧性的认识,清未民初学贯中西的大学问家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所展示的悲剧是“自律的也;哲学的也;对人生观价值观的思考,宇宙的也;文学的也”。

①比王国维稍晚一点的一位红学家则认为:“《红楼梦》的人生哲学是克己的、消极的,出世的。……这部书解决人生问题的方法就是出家做和尚,今世的一切是虚空的,是毫无价值的”。

②尽管学者们对《红楼梦》的研究历来见仁见智,但这种从人生的角度探讨和发掘《红楼梦》意义的方法却是所有喜爱《红楼梦》的读者的共同之处。《红楼梦》反映了封建社会中一般有理有感情的读书人,在人生的理想和感情方面都找不到出路时的共同悲慨和共同心态,这一点是有普遍意义的。

每一个人都有过失意,尽管这种失意对他一生的影响程度不尽相同,情况各异,原因各具,可失意的人对失意的体味却是一致的,所谓“同是天涯论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对《红楼梦》的阅读也是这样。所有失意的人都能在《红楼梦》中寻求到心理和感情上的寄托,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每个人都有过这种体验,都有过浮生若梦的感慨和悲凉,而《红楼梦》恰好就是将这种感慨悲情发挥到极至的一部书。因此每个人读《红楼梦》的时候都能找到与自己心意相通地方,引起强烈的共鸣,《红楼梦》成了失意人的心灵避难所。当人生理想不能实现,爱情找不到寄托和归宿的时候,《红楼梦》就成了人们的知己,《红楼梦》的世界就向你的心灵打开了,你走进了《红楼梦》就是走进了一个可以倾诉可偃仰啸歌的自由天地,它可以给你受伤的心灵带来慰藉。

但是,如果对《红楼梦》的认识仅仅停留在这个层次上还是不够劲儿的。作者通过对一群痴男怨女爱情幻灭和贾王薛史四大家族盛衰史的描写,实质上暗示的是封建社会由于其内容的不可克服的深刻矛盾终将走向灭亡的必然趋势。正是由于作者的这种洞悉未来的深刻思想,使作品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和震撼力。

二、《红楼梦》蕴涵的丰富寓意

在第一回中交代,女娲当年炼五彩石补天,在大荒山无稽崖下面炼成了高十丈,方二十四丈的五彩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但女娲补天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只剩下一块没用上,这一块顽石就被丢弃在青埂峰下,再也无人过问了。这个故事表明女娲这个中国远古神话的造物神,始祖神是创造了宝玉,也是它遗弃了宝玉。这块被遗弃的顽石经过锻炼以后,已经通灵性,能大能小,他看到自己无才,不能去补天,常常有悲戚惭愧之心,因而自怨自艾,后来青埂峰下来了一个僧人,一个道士,看到这块奇异的石头,便把石头变成扇坠大小,带他到一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投胎转世,于是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很显然,这块女娲补天剩下来的石头,就是含在贾宝玉口中的通灵宝玉,而通灵宝玉就是贾宝玉的代号,他们三位一体,宝玉也就是那块顽石。所以贾府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说他异常顽劣。《红楼梦》的故事就是贾宝玉的人生故事,就是一块顽石在人间的阅历—这就使得这个故事具有了一种寓言的性质,隐含着一种深刻而又丰富的寓意。寓言是一种带有劝谕性或讽刺性的故事,通常运用夸张手法描写人物或把动植物与无生物拟人他,通过一个简单的故事体现出某种深奥的生活哲理和教训。寓言不止上写给小孩子们看的,能读懂寓言深意的恐怕还是阅历丰富的成人。这块石头,想借它上面的真实斑驳的字迹告诉我们什么?是哲理还是教训,是启迪还是唤醒?还是给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以一种暗示,一些措引?人们生活在充满魅惑和陷阱的世界中,都曾渴望得到关于人生的某种启示,而《红楼梦》恰恰能够给人们以某种暗示,指引、唤醒和教训,这是需要每一个读者去用心揣摩体味的,每个人的景遇不同,感受和理解也就会有很大的不同。

三、《红楼梦》的神话色彩

宝玉和黛玉以及其他的金陵十钗都来路不凡,尤其是宝玉和黛玉。按佛教人有三生的观点来看,宝玉在自然界中是一块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在神界中他是赤霞宫神瑛侍者,在人世则是一个顽劣不驯的少年。黛玉的前身是西方灵河崖边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这株草蒙受了神瑛使者天天灌溉照料之恩,才得以茁状成长,受到神界的天地精华,雨露的滋养,修炼成一个女体,日日想着报答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正好,神瑛侍者(即通灵宝玉)偶然动了思凡之心,想要到人间去走一走,看一看。在他的百般请求下,茫茫大士和渺渺带着他到温柔富贵之乡去投胎为人。于是,一直想着报答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绛珠仙草也要到人间去,但是她没有仙露加报答神瑛侍者,怎么办?只有用自己一生的眼泪来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即她在神界蒙受的恩泽要到人间去报答,而且又是用眼泪来报恩,这种报答的方式又是自古未有的,难怪黛玉终日以泪洗面!你看大观园的宝玉和黛玉,都是神仙下凡,这就给这个故事披上一层神秘面纱,神话的意味就愈加浓重。《红楼梦》中也一直是神话系统和现实系统交织在一起的。

本文到此结束,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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